一轮弦月倒挂在夜空中,仿佛将这漆黑的幕布刺破一般,周围也晕出模糊的光影。零散的一两颗星点钉在空中,有一阵无一阵的发出微弱的亮光。天的那一边,厚重粘稠的黑色和森林的边缘相互交融,就像是要将地面上的一切全部吞噬殆尽。

“咔哧咔哧……”深夜的树林根部本身就足够寂静,这时急促的步点就显得无比突兀。那是一个男子,身披着类似于斗篷一样的服饰,随着他上下跃动,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他那两条腿好似不知疲倦的机械,轮番向下杵着,搅动着落叶发出清脆的声响。男子时不时地转头,用余光瞥向后方——除了两旁的树木不断向后隐入黑暗中,什么也没有。他竭力地抑制自己不像工厂中的热风机那样剧烈的抽动,可快速的气流冲击着气道,仍然发出一阵阵尖锐的哮鸣声。如果这时有一座庙宇,甚至是一个土坡,他也极其愿意停下来歇歇脚。

前方的树木逐渐稀疏,一个矮小的草舍的轮廓逐渐清晰起来。真是想什么来什么。男子放慢脚步,蹑手蹑脚地走到那屋子跟前,环绕了一周。从窗外看去,内部只是隐隐约约摆放着几件家具,屋内似乎空无一人。他绕到虚掩着的木门前,进屋,关门,落闩,一气呵成。但当他转过身的一刹那,整个身体立刻僵住,即便是在黑暗中也能明显感觉到他面部因惊愕而扭曲的样子。

微弱的月光透过窗户洒在桌上,桌旁的一个人影缓缓将手伸向跟前的汽油灯,瞬间,光线包围了整个屋子。屋内二人的面庞也清晰起来。门前的男子年纪约摸二十余岁,身上的服饰甚是滑稽——裤腿高高卷起,破布鞋和胫部的泥点依稀可见;深蓝色的工装外套绽开无数道口子,一根根粗线从开口处生长出来,披在身上与斗篷无异。汗水和污渍混在他的脸上,却也没能掩盖住浓郁的稚气。他深灰色的眼睛诉说着惊异和愤恨,直勾勾地盯着眼前的男人。眼前的男人样貌讲究:西装领带黑皮鞋,尖脸厚唇鹰钩鼻。就连头顶的棕发也是精心设计的卷曲——活脱脱一只崭新的木偶。

木偶的嘴巴咧开了一条缝隙,“嘿,彼得,我们又见面了。没想到我会在这吧?”没等彼得说出一个字,他又似笑非笑地吐出一段话,仿佛是老师在质问他的学生。“你三番五次溜进厂长的图书室这件事咱先不提,”男人顺手挪来一个木椅,拍了拍灰尘才坐下,“上午你砸坏厂子里地机器,蛊惑其他工友动乱这事,你是知道后果的吧?”

男人的疑问如同是石子丢进了大海,甚至没有惊起男青年的一丝波澜,得到的只是沉默。“你说你干什么不好,有这种力气,在生产线上多作劳动,我给你付出相应的工资,多么平等的交易!”他继续自己的讲演,就像是要用言辞撬开男青年的嘴,“为何要做出这种事?而且明知道我厂严查工人逃窜之事,竟然明知故犯,罪加一等!”“詹森你胡说!这根本就算不上平等的交易,这是赤裸裸的剥削!”震耳欲聋的吼声从男青年的喉咙中喷薄而出,震得汽油灯的焰心也为之颤动。

“哦?”名为詹森的男人似乎对彼得的话有些兴致,右手托腮,笑得愈发的灿烂,“那你说说,这哪里有不平等,哪里有剥削呢?既然我的时间还很充足的话。”

彼得似乎意识到自己之前的语气有些不妥,理了理自己褴褛的上衣,“首先,你们这群资本家狡猾得很,从一开始就将自己包装的很好,从我们生产的商品交换上就开始对我们工人进行剥削。”詹森挥了挥左手,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无论是古典经济学派的亚当斯密,还是马克思,都认为劳动决定商品的价值,对吧?而马克思认为,组成商品的两个重要因素便是它的使用价值和本质的‘价值’。对于使用价值而言,就可以理解为物品的有用性。这是物品自身的固有属性,用来满足人们的物质或者是精神上的需求。我们知道,物质的属性和我们为了取得它所耗费的劳动的多少无关 。

“但同时,商品交换中的另一个不能忽视的因素就是‘价值’。价值,不能以使用价值来代替,就像容积相同的一个木桶和一个铁桶,如果把它们装水的容积作为使用价值的话,他们的价格显然不同。马克思就提出,如果把商品的使用价值撇开,就是说,将产品的使用价值的物质组成也拿走,商品作为实际物质的属性就消失了。那么商品剩下的就只是‘劳动产品’的属性了,也就是无差别的、抽象的人类劳动。”

“等等,小兄弟,”詹森捏了捏短小的胡子,以一种戏谑的眼光盯着站着的彼得,“你了解马尔萨斯的供求论吗?他就指出,商品价值的决定取决于市场供给和需求的关系。如果供过于求,那么商品的价值就越低,反之商品价值越高。”说着詹森的身体向后仰了仰,“此外,在19世纪70年代左右,学者们还提出了边际效用价值论,它指出商品的价值是人对于物品效用的感觉和评价。而商品价值应该由商品的边际效用决定,也就是每增加购买一个单位的商品对消费者而言,满足他的欲望的能力的变化量。”

“就以亚当斯密曾提出的‘钻石与水的价值悖论’为例 ,就是因为水的体量之巨大,导致最后一单位的水所带来的边际效应微不足道;反观钻石虽然总效用不大,但是其边际效应极高,于是决定了钻石价格高、水价低是合理的!”詹森兴致高涨,张开双臂夸夸其谈,“效用——商品满足人们欲望的能力,结合商品的稀缺性,才是价值的源泉!可这两种理论中并没有强调劳动在形成商品价值时的作用啊?”

彼得摇了摇头,没有直接回答詹森的问题,只是向着屋子一角踱步,“你说的有一部分我的确不否认,供求关系的确是对价格有影响,但这样在是用表象代替事物的本质。就比方说,你如何解释不同商品的价格实际上是围绕着不同的价格水平上下波动?一公斤木材的价格无论如何也不会高于一匹马的价格,这是因为价格围绕着价值上下波动,供求仅仅是驱动因素之一。”他停顿了一下,“对于商品效用和稀缺性决定商品价值的看法,我认为它描述了使用价值和价值之间的关系,但并不意味着二者可以完全决定价值。”

“这……”詹森的笑容凝固在脸上,像是在思索着什么。

“马克思则认为,除去使用价值和商品使用价值依赖的物质属性,商品的价值就体现在完全相同的东西上——相同的人类劳动、抽象的人类劳动。为了衡量抽象的劳动,马克思就借助了社会必要劳动时间来说明:‘社会必要劳动时间是在现有的社会正常生产条件下,在社会平均的劳动熟练度和劳动强度下制造某种使用价值所需要的劳动时间 ’,因此,商品价值在可以改变的很大一部分层面上,由社会的必要劳动时间决定。这不仅仅是商品的二重性,更是劳动的二重性!我深深为马克思发现的这个规律所折服,因为这个规律支配着私有制商品经济,从生产到分配的全过程!马克思为了说明隐藏在事物背后的商品价值,使用‘货币’作为最终的价值的表现形式。”

彼得说罢,向詹森投出坚定的目光。此时轮到詹森沉默不语了,他没有看向彼得,只是皱起了精心修剪的八字眉,望向地板。屋内的空气再一次的凝固住,只能听见窗外的鸦在黑暗中喳喳地叫出声。良久,詹森喃喃道,“你这是从哪里了解到这……”“詹森先生,你之前不是答应我不提我溜进图书馆这件事吗?”彼得揶揄道。

“所以现在站在资本主义的价值形成过程上来看,劳动者用具体的劳动改变了对象的物质形态,使这种物质产生了使用价值,并且把生产资料的价值转移到商品中去了 。与此同时,我之前提到,商品的第二个属性,本质‘价值’,也就是使用抽象劳动来衡量的价值,也转移到商品中去,形成商品的新的价值。”

彼得长舒了一口气,仿佛是要为自己蓄力,“到目前为止,你们资本家对于我们无产阶级的剥削就显而易见了!如果商品这部分被劳动者创造的新的价值,等于资本家支付的劳动力价值——也就是你们给我们的工资,那么就不存在剩余的价值,资本价值增殖的目的就没有实现 。”

“可是,如果你们资本家把我们工人的劳动时间延长到补偿我们的劳动力价值以上的水平,我们创造的价值就会超过你付给我们的工资所衡量的劳动力价值,这样资本价值就会增殖!在这增殖的价值中,除去我们必要的劳动时间——也就是我们生成劳动力价值所需的时间,其余的都是剩余劳动时间。而这些剩余劳动时间中,我们创造了剩余价值,却被你们这些资本家无偿占有,这不就是一种赤裸裸的剥削吗!”彼得说到最后,已经是接近歇斯底里的咆哮,通红的脖颈和凸起的青筋也印证着彼得内心中肆意燃烧的怒火。他挥舞着双拳,好似能够砸碎这令人恼怒的现实,“你们把我们从农田强制征召进你们的工厂,每天安排给我们超过14个小时的劳动,一旦休息就会有惩罚,甚至是未成年的孩子也不放过!而你们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对工人们指手画脚,你还有什么话可以狡辩!”

一旁的詹森一脸被欠债的债主讨债的模样,只是放下了二郎腿,缓缓地站起来,以一种看似恭敬的姿态,双手将一个放在旁边的瓷杯递给彼得,“别急,先喝口茶。”彼得立刻夺过杯子,昂起头颅,一饮而尽。“年轻人,为何要如此气愤?如果觉得不满,大可以告诉主管的经理,让他为你协调你的工作时间不就可以了吗?这样做对我们都没有好处,你说呢?”詹森的语气此时更像是一种恳求。

“哼!休想骗到我!”彼得并没有理睬詹森所谓的协商方法,自顾自地进行下去,“马克思曾在观察简单在生产时,发现资本主义的再生产是物质资料再生产和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再生产的统一 ,在此基础上,如果资本主义需要扩大再生产,那么就会把剩余价值转换为资本进行不断地积累。也就是说,你们资本家的贪婪是永无止境的!一开始,你们资本家要么是暴力地剥夺农民土地,要么是通过殖民扩张来丰富资本的原始积累,同时获得像我们一样的劳动力。你们以为生产资料一类的财富会源源不断地进入你们地腰包,可是在资本不断积累、劳动不断社会化大生产的时候,资本主义基本矛盾会不断激化,你们终会自食自己种下的恶果,资本主义必将走向灭亡!”

说着说着,彼得开始想象起自己和工友们反抗成功的场景。在彼得一群人起义成功的同时,其他地区的工人们相互呼应,纷纷突破了资本家的黑暗统治。革命的呼声震耳欲聋,工人们团结在一起,和唯利是图的邪恶势力英勇抗争,最后建立起了属于无产阶级的共和政体。彼得笑了,他欣慰地笑了。

“都给我起来!工厂的人手不够,你们这帮囚犯更应该上去拼命!”彼得被这粗犷沙哑的声音惊醒。一睁眼,发现自己的面前赫然矗立着囚室的大铁门。自己是什么时候被抓进监狱的?彼得扶着昏沉的脑袋从地上坐起来,想要弄个明白。透过墙上的栅栏向外看,外面的残月和星屑早已消失不见,灰蒙蒙的天空正微微发亮。昨晚自己不是正在和詹森说着马克思的《资本论》吗?怎么忽然睡着了?难不成他在那杯茶里下了药?“说你呢!还在发呆!”门外工人的管理者粗暴地敲打着囚室的铁门,把彼得从思考中唤了回来。他知道,接下来等待着他的不是工长的谩骂和惩罚,就是没日没夜的疯狂劳动。彼得苦笑,在他幻想中的无产阶级的乌托邦何时才能建成?他站起身来,迈着沉重的步伐向囚室门口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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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文献
[1]《马克思恩格斯文集5 · 资本论》(人民出版社)第一卷 · 商品的两个因素,第四段
[2]王瑶.重新解读亚当·斯密的“钻石与水之谜”[J].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学报,2009(02):68-74.
[3]《马克思恩格斯文集5 · 资本论》(人民出版社)第一卷 · 商品的两个因素,第十二段
[4]张雷声.从异化劳动论到剩余价值论——马克思经济思想的科学变革[J].马克思主义研究,2022,No.261(03):1-8+155.
[5]林炜.理论·逻辑·方法:探索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运动规律——以《资本论》第一卷为例[J].学理论,2022,No.827(05):41-44.
[6]李连波.2021年国内《资本论》研究进展与展望[J].当代经济研究,2022,No.324(08):16-25.